第二章当医生生病时22

第二章2.实验成功的副产品：病毒性心肌炎

人的一生说长也长，说快也快。

尤其对于医生，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迅速消逝，往事仿佛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速奔驰时后视镜中的画面，根本来不及细看。董晓凤说起话来响亮清脆，走起路来步履匆匆，做实验一板一眼，讨论问题特别喜欢引经据典，能跟我吵到面红耳赤，伸手抄起文献递塞到我面前：“你看！你看！可以做的，你可以做！”隔了这么多年，我还清晰地记得她的手指。她人虽高，却长了一双小手，手指又细又白，跟她养的小白鼠一样。

如果不是她那么坚持和执着，或许老刘真的不会有那一劫。

一晃，20年过去了。以前，住院医医院的7号楼，彼此非常熟悉。我跟董晓凤正好住在对门。

每天不管在宿舍还是在科室，进进出出都打照面，我俩很快混在一起。那时候的生活哪有现在这么多姿多彩。手机是绝对的高端货，互联网只有主任的办公室才有，电脑是帮助人脑处理数据和查看文献的，不是用来玩的。不过，我们的生活照样有滋有味。我们借来电影录像带，周末在科室里看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《纵横四海》《大话西游》和宫崎骏的经典动画《哈尔的移动城堡》。

我们的关系之亲密不言而喻。董晓凤那时候正做课题，让我给她的小白鼠做心脏超声。

一开始，我从理智上是抗拒的，从感情上是纠结的，从内心是担忧的。

董晓凤研究的是病毒性心肌炎。病毒无处不在，有些常见的病毒，如引起感冒和腹泻的柯萨奇病毒、腺病毒、流感病毒、副流感病毒等都会引起心肌炎症。病人常在发病前1～3周有上呼吸道或肠道感染史，表现为发热、全身酸痛、咽痛、倦怠、恶心、呕吐、腹泻等，然后出现心悸、胸闷、胸痛或心前区隐痛、头晕等。

心脏能够自主搏动，窦房结是整个电路的司令部。实际上，除了窦房结之外，电路上的每个点都能发出生物电，但它们平时慑于窦房结的威力，只充当传送信号的角色。不过，每位士兵都梦想着当将军，在某些疾病情况下，心脏电路上的某些下级军官和士兵蠢蠢欲动，冷不丁吹响号角，企图与窦房结分庭抗礼。它们发出的生物电引起的心脏搏动即为过早搏动，简称“早搏”。大家耳熟能详的“室早”“房早”指的就是室性过早搏动和房性过早搏动。而房室传导阻滞，指的则是电线故障，传输延迟或中断。

大部分病毒性心肌炎都不严重，仅在心电图上表现为早搏或者轻症房室传导阻滞，病人经过休息和药物治疗能够痊愈，但也有一些变异的病毒株在某些人身上引发严重的心肌水肿、心力衰竭。

董晓凤的课题就是想从感染了病毒的小白鼠身上，筛选出有效的诊断和治疗方法。她希望我给她的小白鼠做心脏超声检测。

我踌躇再三，顾虑主要有两点：

第一，这是董晓凤他们实验室自己培育的一种号称很厉害的变异新病毒株，威力四射。要知道，做动物实验，造模是关键。也就是说，要先让动物得相应的疾病，然后才能进行后续步骤。但经常发生种了病毒以后，小白鼠依然能吃能睡、心功能坚挺不下的局面。所以，董晓凤拿出“撒手锏”，号称这种新的变异病毒株一种一个准。可是，这么一来，人会不会感染？病毒这玩意儿拿捏起来难度颇大，虽说我们做实验的时候戴手套、戴帽子、戴口罩，但也不保险，有些病毒能通过空气传播，没准儿就从小白鼠身上传播到我身上。我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，老刘还没驾着七彩祥云前来迎娶呢。心肌炎这毛病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迁延不愈者会演变为扩张型心肌病。我要不要冒险？

第二，小白鼠的心脏很小很小，只有绿豆那么大，检测起来难度系数极高。虽然科里有一个眼科高频探头，但既往师兄师姐们费了老鼻子劲也就是看看大白鼠，这次看小白鼠，我心里实在没底。大白鼠的心脏当然也很小，但那也有花生大。花生和绿豆之间的差异还是有显著统计学意义的。而且，小白鼠心率极快，在清醒状态下每分钟心跳超过六百次，即便进行了麻醉，每秒钟也得跳上五六次。在影像学检查中，心率过快是大忌，会严重干扰成像质量。譬如，很多病人问我，为啥排除冠状动脉病变、进行冠状动脉CT检查的时候要先吃药？那是因为进行冠状动脉CT检查时，需要对很多帧静态图像进行重建，才能完整显示冠状动脉的全貌。如果心跳偏快，精准度会大打折扣。所以，对于心率偏快的病人，建议他们在检查前服用倍他乐克减慢心率。做实验时，小白鼠的心脏就像一颗每分钟蹦跶三四百次的绿豆，太有挑战性了！思前想后，我怕自己轻诺寡信，到头来一个环节瘫痪导致全盘皆输，对不住董晓凤。学过医的都知道，做动物实验非常非常辛苦，谁不是一把辛酸泪？

回到宿舍，我一边犹豫一边往床上爬。董晓凤穿着睡衣冲到我们寝室，举着一篇文献：“你做也得做，不做也得做！你看，你看！这篇文献用的就是眼科探头，能看小白鼠！你总舍不得让我毕不了业吧？”

室友们纷纷从蚊帐中探出脑袋，闹不清这半夜三更的到底啥状况。

我彻底无法就寝。董晓凤放下文献，“哗”地丢下一叠《读者》：“以后，杂志也归我买！”

然后，她的嗓音变得无比柔美，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好诡异：“亲爱的蕾蕾，别怕，我们实验室个个做柯萨奇病毒，没见谁生病……真要生病了，我去偷杨老太的黄芪甲苷喂你……”杨老太是董晓凤的恩师，我们心研所卫生部病毒性心肌病重点实验室的主任杨英珍教授。杨老太研究了一辈子病毒性心肌炎，发现从中药黄芪中提取的黄芪甲苷对病毒性心肌炎疗效甚佳，曾经因此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。因此，插一句题外话，要保护心脏、治疗早搏，不妨经常用黄芪泡茶喝。

董晓凤软硬兼施，把我拿下。所以说，闺密不能太“密”，太密就是我这种下场。

做实验的时候，老刘帮忙打下手。

一开始，要检测绿豆大小的心脏舒张和收缩功能的渐次变化，真心艰难。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连续盯着屏幕，都快变成斗鸡眼了。做完实验，拿眼科探头的左手僵直得连水杯都端不起来。但老天从来不会让人白白流汗，只要功夫深，铁杵磨成针，最后终于不负董晓凤的期待，实验结果相当令人满意。

打那之后，医院也纷纷前来取经，这大大鼓舞了当时青涩的我。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投入了，就能发现乐趣。除了成功的喜悦之外，其实小白鼠也很可爱，托在掌心，像个雪白的蓬松绒球。它们一开始很害怕，过一会儿才伸出粉红的鼻子和小爪子，轻轻挠来挠去，麻酥酥的，痒兮兮的，老刘玩得不亦乐乎。

乐极生悲，没等实验做完，老刘出状况了。

先是发烧、感冒，仗着年轻没当回事。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，他用投币电话打给我，有气无力地说胸口痛，查了心电图，一连串早搏！

好嘛，我从此下班后就乘坐摇摇晃晃的49路公交车跑去他们宿舍当厨师兼护工，忙了十多天，早搏也没见好。治疗病毒性心肌炎引起的心律失常，药物治疗还在其次，关键是吃得好、睡得好，注意保暖和休息。

为了让男朋友彻底疗养，我把老刘同学送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。他休养了整整两个月才回来上班。

从此，老刘对董晓凤印象最为深刻。董晓凤给生病的老刘表示了春风般温暖的慰问，但坚决不肯承认他的心脏早搏与她的小白鼠有关，理由是“我跟蕾蕾都没事”！这个死无对证，因为每个人对病毒的抵抗力截然不同。

从这件事上，我跟老刘达成两点共识：第一，男人对病毒的抵抗力不如女人；第二，以后老刘不能每个周末乘公交车来中山了，我们还是整个小窝结婚为妙。

尽管我们的婚礼日期安排在董晓凤的实验获得了圆满成功之后，她还是对老刘表达了十二万分不满。因为我们在浦东买了一间小房子，医院宿舍，周末只有她孤独的一个人了。不过，董晓凤的形单影只没持续多久。她恋爱了。

董晓凤的对象跟她同班，叫彭涛，胸外科青年才俊一枚。两个人好上的那段时间如胶似漆。彭涛是苏州人，白白净净，普通话里带着吴侬软语的底子，动辄“俄娘子……”，甜得旁人鸡皮疙瘩掉一地。苏州话把“我老婆”叫“俄娘子”，我的娘子，懂哇？不过，他们轰轰烈烈了一场，却没修成正果。

董晓凤毕业回了老家武汉，结婚生子，成家立业，渐渐地，联系得越来越少。但年轻时候的情谊最为刻骨铭心。上个星期，她打电话说要来上海，可把我乐坏了。

“今晚让董大鸟请客，我那次被毒得太惨了！”老刘一边开车，一边还心有余悸。其实人家董晓凤要貌有貌，要才有才，可老刘偏说身高一米七算啥晓凤，纯粹一大鸟！为了这个称谓，当年两人三言两语不合就互相开涮。

Happy则非常期待地问我：“老妈，那种病毒你还有吗？能不能给我一点？我要给葛旻伟一点颜色看看！”葛旻伟是她同桌，他们现在正是男生女生在课桌上画 的年龄。而且葛旻伟在校车上坐在Happy后面，总是拿膝盖顶她的座位。

老刘哈哈大笑：“你老妈那点花招，怎么敢在小嘎他妈面前显摆？还没等出手，先被人家放倒了！”葛旻伟的老妈是陈菡，麻醉科专家。今晚的聚会正是她张罗的。陈菡和她老公葛俊杰跟我都是同事。葛俊杰是山东人，山东方言“葛”为“嘎”，所以，葛俊杰是“老嘎”，葛旻伟是“小嘎”。

当医生天天忙，没有正常作息时间。老刘想到晚上要跟老嘎把酒言欢，还挺兴奋。这哥儿俩也一两个月没见了。他们的革命友谊始于Happy和小嘎读幼儿园，我们两家结伴去苏州水上乐园的时候。上了高速公路，老刘说：“你看，葛旻伟他爸太不像话了，开得太快，一下子就没影了！”我还没反应过来，他咬牙切齿地说：“看我怎么超过他！”从此，两个汽车发烧友不打不成交。

车刚驶入肇嘉浜路，陈菡的“我们已经见到董晓凤了，你们啥时候到？”

我说：“很快，最多一刻钟——哎，老嘎来没？我有个病人下午去找他，不晓得咋样。”葛俊杰是血液科医生。

老嘎接过陈菡的手机：“蕾蕾，那个病人估计还是你的菜。我们待会儿见面再说。”

是我的菜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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